論及文盲,筆者的父母皆是文盲。他們自小在大陸窮鄉長大,一九四九年因為戰亂從逃到澳門。母親真的盲字都唔識一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所要簽名時都只能用圖章。父親深感文盲之害,決心將所有子女都送去學校讀書。父親是一名手作仔,靠雙手搵食,但不甘心一輩子目不識丁。所以,每天買兩份報紙看,遇不識的字句就問我們。後來,父親終於擺脫文盲的困境,甚至會寫信給鄉下的親戚朋友。
隨著澳門免費教育延長至十五年,在這個世代,要找一個文盲已經不太可能。儘管世界各地的文化差異很大,在地球某些國度裡,文盲仍然非常普遍。別以為世界先進富裕的國家地區文盲逐漸走入歷史就值得額手稱慶。資訊科技及人工智能飛躍的年代,功能盲已瞬間隆重登場。顯然,我們每一個人,也許在某些知識領域,都很可能是個功能盲,尤其是長者,頭頭碰著要上網才通行的牆壁,真是苦不堪言。
從文盲走到功能盲時代
文盲,傳統上被定義為「不能閱讀與書寫某種語言中基本句子」的人。這種定義強調技術性能力的有與無。在十九至二十世紀初期的教育制度建立初期,這是一項基本迫切的指標。根據世界銀行的資料,一九六○年全球成人識字率約為56%,到二○二○年則已達到86%。例如,中國大陸的成人識字率從一九四九年的約20%迅速上升至今天的96%以上;印度從一九八一年的41%提高到二○二○年的77%。聯合國制定的「千禧年發展目標」(MDGs)及後續的「永續發展目標」(SDGs)均將基礎教育列為關鍵指標,並透過國際援助、義務教育制度與女性教育普及推動識字率的大幅成長。
全球在識字教育方面取得了令人振奮的成果。根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的統計,全球成人文盲率從一九七○年代的約35%下降至二○二○年的13.7%,尤其在東亞、南亞與非洲部分地區,識字率的提升更是教育政策成功的明證。教育已幾乎成為每個國家的基本人權標準,文盲正在逐步走入歷史。根據美國國家掃盲研究所的數據,二○二四年美國出現21%的成年人是文盲,54%的成年人識字低於十一、二歲的六年級生。新一代不少吃鴉片長大了,耐性及力集中程度越來越弱了,現在還利用AI請槍做功課,這樣長年累月不用腦,已可以預見,未來的世界必有更多功能盲。
然而,隨著傳統文盲問題的改善,「功能盲」(functional
illiteracy)卻隆重登場。所謂功能盲,是指一個人雖然具備基本的識字能力,但卻無法在真實生活情境中有效運用文字、數據與資訊來處理問題、做出判斷與作出適應社會的行為。這些人能閱讀文章,卻難以理解電費單,能書寫字詞,卻無法清楚撰寫工作報告或申請表。
誠如教育社會學家巴斯特(Basil
Bernstein)所言,識字教育是現代社會公平與流動性的根本條件之一。然而,當全民識字逐漸成為常態,我們卻發現,能讀不等於能用。知識的解碼與應用,遠比識字更為複雜,也更與社會結構有關。
一個人雖然識字,但卻無法應付日常生活及工作所需,例如不能填寫申請書、看懂說明書、讀報紙、查字典、讀懂巴士時間表等。簡言之,功能盲就是那些識字能力異常低下的人。研究發現,這些人的經濟表現通常顯示健康,也沒有能力推進民主,為公民社會做出貢獻。功能盲的問題不限於發展中國家,在已發展國家也很嚴重。所以,別看美國是個超級大國,但是,從前述的文盲數據仍然非常嚇人,更遑論功能盲者,也許多不勝數。
掃盲固然重要,但在日新月異的當今世界,掃除功能盲或許更是當務之急。徹頭徹尾的文盲,對社會畢竟為害有限,而功能盲在某些地方的官場、議事殿堂、商場、甚至號稱教育下一代的學校,竟發現比比皆是,遺禍人間,莫甚與此。
功能盲的崛起:看得懂,不代表用得好
功能盲一詞最早由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在一九八○年代提出,用以描述那些在教育上取得基本識字能力,但在真實世界中無法有效處理資訊、解釋資料或運用數字思維的人。這不只是語文問題,也涉及數學、資訊素養、批判性思維與邏輯推理等「跨能力整合」的缺乏。
根據OECD的「成人技能調查」(PIAAC),功能盲可分為以下幾類:
1.語文功能盲:無法閱讀與理解報紙文章、醫療指示、政府公告等日常資訊;2.數學功能盲:無法解讀報表、預算、票價計算、稅務資訊等基本數據;3.數位功能盲:面對網路、程式、應用軟體難以理解與操作;4.批判性思維缺乏:無法辨別資訊真偽,容易受假新聞與網路謠言誤導。簡單來說,功能盲不是無知,而是「無力應對複雜社會資訊」的現代無能。根據二○一六OECD對三十三個國家進行的PIAAC調查,在語文理解與數理應用的五個等級中,有超過50%的成年人口只達到一級或以下,即僅能完成最基礎的任務。以美國為例,約20%的成年人在閱讀理解與數據分析能力上被歸為功能盲」;在義大利與西班牙等國,比例甚至高達28%-30%。在亞洲,儘管識字率普遍較高,但功能性文盲的現象亦不容忽視。二○一九年一項針對台灣大學生的調查顯示,超過35%的學生無法正確理解三段以上的報告摘要或政策說明。澳門政府亦曾指出,學生即便在筆試中取得不錯成績,卻在實際工作場域表現出理解困難與應對無策的「落差現象」。
教育的盲點:應試文化與技能缺口
功能盲的問題,不能單純歸咎於個人能力,而更應關注整體教育制度的「應試導向」。亞洲國家特別重視筆試、標準答案與分數競爭,學生從小就學會「解題」而非「理解」,在課本以外的生活情境中反而手足無措。
哈佛大學教育心理學家霍華德.加德納(Howard Gardner)曾批評當前教育系統過度聚焦於語文與數理智力,而忽略其他實用智能(如人際溝通、實務處理、科技操作等)。在功能盲問題中,這種單一智力導向正是根本病灶。英國《衛報》二○一九年報導指出,數百萬英國成年人雖有學歷,卻無法完成求職申請表,或無法理解銀行合約條款。OECD批評這種「文憑通膨但能力貧乏」的現象,正是教育制度未將讀寫與生活結合的結果。
在數碼資訊發達的社會裡,知識的產量遠超個體吸收與辨識的能力。每分鐘YouTube上傳超過五百小時影片,X(前Twitter)新增三十五萬條貼文,資訊過載的結果不是知識更普及,而是迷失與疲乏。許多功能盲者無法判斷資訊來源的真偽,不知如何檢索可靠資訊。哈佛大學與史丹福大學的研究指出,即使是名校學生,仍有近一半無法正確辨別新聞與廣告、事實與評論的界線。
功能盲也與科技焦慮密切相關。中老年族群、弱勢社群、基層勞工常因資訊技術落後而更難適應數位生活。例如,疫情期間的線上預約系統、電子疫苗護照,對某些人而言是一場惡夢。
應對策略:從識字到素養的再起步
當前教育改革必須將目標從「會讀會寫」轉向「能理解能應用」。這包括加強閱讀理解訓練,不只讀文字,還要懂圖表、流程圖、數據報表;推動素養導向課程,如批判性思考、媒體識讀、數位素養;鼓勵PBL(Problem-Based Learning)與情境學習,讓知識與生活接軌。
功能盲往往發生在學校教育結束後,因此建構全民終身學習體系至關重要。政府與企業可提供成人進修課程、實務培訓與數位技能提升計畫,降低知識與科技之間的斷層。政府與企業亦應反思資訊呈現方式:使用簡單易懂的語言、圖示輔助與互動式平台,可幫助更多人突破功能障礙。例如,設計「一頁式說明書」、用圖說教學代替密密麻麻的文字說明。
告別文盲,不代表文明完成。我們或許可以慶祝文盲的終結,但卻不能忽略另一個陰影正悄悄壟罩而來。功能盲不是無知,而是一種制度性與結構性的資訊無能,它的存在提醒我們:教育的目的從來不是讓人「讀得懂書本」,而是能「活得好人生」。唯有正視這一現代社會的新型識字危機,並以跨領域、跨年齡的素養培養策略應對,我們方能說自己真正走出了文盲時代,而不是掉進了功能盲的新深淵。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