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文是是家中的長子,有兩個妹妹及一個弟弟。小文性格很內向,成績亦不如弟妹。可是,對長子期望過高的母親,千方百計將他送進名校。結果是,無論是性格上還是成績上,無論是言語上還是肢體上,小文都飽受侮辱。小文回到家,很想跟母親說要轉一所非名校,都遭到母親拒絕。母親天天指罵小文不夠努力,不斷與出色的弟妹比較,甚至邊打邊罵,以為「不打不成器」,「知恥近乎勇」,然後就能迎頭趕上。小文在家在校所受的恥感教育,最終使他得上憂鬱症,繼而出現多個解離人格。已經踏入中年的小文,自新冠疫情失業後就在家裡躺平,一天到晚穿梭於不同的解離人格裡,惶惶不可終日。
近日,備受吹捧的自殺電影《年少日記》,飾演大律師的父親鄭中基,是個徹頭徹尾的家暴男,以為自己是受惠於童年時代的打罵恥感教育,照版煮碗用來教大兒子有傑身上,結果當然是弄巧反拙。過時及不當的恥感教育只會讓有傑認定自己是一堆垃圾,自殺死了很快就被人忘記。
近年,青少年自殺頻繁,尋根究柢,孩子只能用結束生命來終結痛苦。其實,青少年自殺的根源主要來源家與校,如因為課業表現差,先被老師狠批,再被同學嘲笑,然後家長訓斥打罵,還有自身恥辱罪感在累積作祟。綜觀自殺青少年的遺言,主要分為兩種。一是自覺一敗塗地,二是自覺不想為父母添煩天亂。
今天,無論是在家庭,或是在學校,仍然盛行恥感教育,可是,恥感教育的風險管理卻無人問津。世界已經變了,也許,是時候讓我們一起來反省恥感教育的困境與該有的出路了。
高風險的「羞恥說」
翻閱字典,恥的最簡單解說是羞辱,當成人世界滿心期待羞辱會遏止孩子的歪念,誠如《禮記.學記》說:「 夏楚 二物,收其威也。」再說,中國文化講教孩子做人為「修身」,我們兒時都有一科叫《修身》,即是借用剪刀修剪腐壞枝葉,比喻要透過外力去修正學生的思言行。心理學家說,如果在教導孩子的過程中,你對「事」而不對「人」,就算嚴厲批評,立論穩妥,孩子無辭以對,實在可以收其威也。可是,許多父母及師長許多時候都做不到,往往變成帶有羞辱成份的人身攻擊,包括語言及肢體兩方面。譬如父母很生氣時會說:「生嚿叉燒好過生你」,老師會罵學生說「人頭豬腦」等。
台灣著名諮商心理師周慕姿在其暢銷書《羞辱創傷》中說:「羞辱是一種手段,貶低、壓抑一個人的人格特質或自我價值,乃至影響對方的自尊、對自我的看法,因而使對方感受到羞恥。」還補充說:「『羞辱』的確是一種『攻擊』,時常用在『展示權力』、『控制他人』,甚至是讓施行者『自我感覺良好』。」換句話說,當還未收到知恥近乎勇前,已經造成對方可大可小的「羞辱創傷」。周慕姿接着說:「『羞辱創傷』是『複雜性創傷後壓力症候群』,這種創傷不是單一事件造成,而是日積月累的創傷事件組成。」所以,恥感教育是高風險的行徑,如果沒有先建構孩子的強壯心智,別輕舉妄動。
恥感創傷VS恥感教育
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傳統儒家倡議「知恥」,西方基督教奉行「原罪」。中國人講的「國之四維」中就有「禮義廉恥」的「恥」。我們常罵人無可救藥就說對方「無恥」。從小學低年級就開始恥感教育,學生做錯事要當眾打手掌、罰站、甚至跪在全班面前,這樣帶有羞辱的體驗,認定會產生恥感教育的作用,要學生知道,只有自己做好,才能得到別人的認同和尊重,要不然就會得到羞恥的對待。
一句老話「知恥近乎勇」就成為東方文化教育孩子的金科玉律,確認是以「恥感」作為學童教育手段,會收到震懾孩子的威力。撫心自問,作為成人的我們,無論是在家、在職場、在人際圈子,無時無刻都會經受憤怒、抑鬱、焦慮、嫉妒、羞愧、絕望、恐懼等感覺衝擊。為了與人為善,以和為貴,我們抑制自己真正的感覺與表現,逆來順受。沒想到,我們長大了,面對下一代,竟無感地用同樣的手段去羞辱他們。當有一天,孩子覺得一無是處,無地自容時,就會走上絕路。
就恥感的本質來說,並非與生俱來,需要通過後天家庭教養與學校教育而成。恥感形成有兩個要素。第一個要素是外在體制與評價標準的切入,通常透過強烈的批評與體罰,要孩子「知恥」。第二個要訴是主觀的體驗與負面思維沉澱的過程,最後導致孩子深深覺得「可恥」。因此,恥感教育不僅是外在手段讓孩子「知恥」,真正的目的在培養和激發孩子對不符合道德規範言行的羞恥心,進而提高個人及群體的道德水平。換句話說,恥感教育是在社會道德規範和個體心理感受之間架起一道牢不可破的橋樑。
千萬不要斷章取義,孔子講「知恥近乎勇」時,先有前兩句作為前提,就是「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要給孩子學會知與仁,然後在教導他勇於認錯,恥感教育才不會輾平孩子的個性尊嚴,即是說知恥不一定會得出近乎勇的單一因果。
要做到知恥近乎勇是需要一定的條件的。首先,這個人必須有充足的自尊自信,羞恥的感覺才不會對其自身價值造成殺傷性影響,就像天生底子好,免疫力強的人,就算生了重病,吃了猛藥也受得住,病癒後身體的免疫力更強。其次,必須有強烈的自我實現的渴望,才會有披荊斬棘的驅動力。最後,要有內在韌性,就算受了屈辱亦不會受重創。
正向的恥感教育
人常以好壞區分情緒,羞恥、受辱的感受則多被歸類為負面一類。然而,美國蒙特利爾大學心理學助理教授丹尼爾.斯辛賽(Daniel Sznycer)以肉身痛苦比喻羞恥感:「痛苦(pain)的功能是防止我們損害自己的身體組織;羞恥感的功能則是防止我們損害社會關係,或是推動我們修補(關係)。」暢銷書《家庭會傷人》(Bradshaw on the
Family ——A Revolutionary Way of Self Discovery)及《擺脫羞恥感》(Healing the Shame
that Binds You )的心理學家約翰.布雷蕭(John Bradshaw )形容,有毒的羞辱令受辱對象產生一種自覺沒有價值、不配被愛的感覺,通常是童年創傷或遭受性侵之後的產物;而健康的羞辱只對事不對人,並給受辱對象保留冷靜思考的空間,覺知改變將會令自己感覺好一點。有用的羞辱為對象帶來進步與改善空間,而不是斥責人全無價值,踐踏人的自尊。據心理治療家約瑟夫・布爾戈(Joseph Burgo)的診治經驗,即使面對健康的羞辱,人們仍常將內心的羞恥感,轉化為受責備、輕蔑或憤怒,令情況惡化。然而,若要孩子健康成長,必須引導他們勇敢正視內心的羞恥感,內省自己的過失,從而努力遷善。
香港著名精神科醫師黃重光曾經將一個輔導個案寫成故事刊在他的書,這篇故事名為《遲了三十年的醒悟》。話說一個三歲小女孩在家玩耍,不小心打破了客廳一個名貴古董,她的媽媽見狀,就放聲大罵女兒沒用,更痛打她的手心洩忿,完全無視女兒被古董碎片割傷流血。三十年後,這個媽媽成了外婆,有一個三歲的外孫女。有一天,歷史重演。三十年前的女兒變成一個三十三歲的媽媽,同樣指狠狠指罵及用藤條打外孫女的手心。已經身為外婆,意欲阻止女兒,卻遭到女兒反罵說,我只是重演當年你對我的教養,有甚麼不對?如果有錯都是當年你的錯。那一刻,外婆只管把外孫女一抱入懷,一邊為她止血,一邊送上窩心的關懷。可是,卻為了遲了三十年的醒悟而傷心欲絕。
我們的恥感教育代代相傳,無形中,創傷亦代代相傳。如果可以再來,不再以恥為籌碼,而是教導女兒,輕聲的說:「媽媽,對不起。我不小心把名貴的古董摔破了。」要為孩子懂得道歉感欣慰,因為她已「知恥」,才會有勇氣道歉。可以摸摸她的頭,然後對她說:「你沒受嚴重傷就好了,摔破名貴古董,真的很讓人難過,但已既成事實,大家都不想,亦不快樂,下次要小心點。」也許,這才是有意義有價值的恥感教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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