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在本欄目寫了一篇《年輕人!你為何厭世自盡呢?》沒想到,年輕尋死是可以無底線地往下延伸。二月十日,一名只有十二歲的女童於清晨在青洲坊某大廈三樓平台外危坐良久,懷疑想跳樓輕生,幸好她拖延了一段時間,來得及讓消防員張開大型救生氣墊,當女童一躍而下,最終安全下墜。網上瘋傳她跳下來的影片,想必是圍觀的人拍下放上網。
也許,包括女童的家長,百思不得其解,一個青春少艾的女童,到底承受不了多大的壓力造成的痛苦,才勇於自尋短見。新冠肺炎三年,不少人飽受其帶來史無前例的痛苦,真是痛哭失聲,苦不堪言。又或是,生活在各種福利豐厚的澳門社會裡的孩子,是否抗痛苦指數尤其低下呢?從小,痛苦是一個不會講話,更不會讓我們充份明瞭的啞巴。我們從家庭到學校,到底有那一堂課有學過甚麼是痛?又甚麼是苦呢?讓我們謙卑自下,痛定思痛,痛改以前不認識痛的前非吧!
我們從一個簡單的心理遊戲說起
記得大學上心理學課時,教授跟我們玩了一個關於痛感的角色扮演活動。小明與他的朋友聊天,無意中踩到另一個坐在旁邊的小新,小新一聲不響地立刻把腳向後縮。不一會,小明又踩到小新的腳,這一次,小新跟小明說,喂!你又踩到我啦,然後又把腳向後縮,小明連忙跟小新道歉。教授找了幾個同學出來做同樣的測試,發現狀況都很類似。完了,教授問大家我們都疏忽了甚麼?全班沒有一個同學能回答。教授親自下場,當有同學踩到他的腳時,他就明確的跟同學說,喂!你踩到我的腳啊!我好痛啊!的確,我們被別人踩到,一定會覺得痛,可是,我們很少直接向對方表示我們痛的感受。也許,這是我們傳統文化中,不要輕易表露自己的不滿,而痛苦就像一個啞巴一樣,很少能讓人明白。
人的演化歷史告訴我們,人如同動物一樣,追求快樂,逃避痛苦。不過動物的快樂只停留在本能之內,人的快樂遠遠超出本能,甚至,人會從痛苦中尋覓到快樂,我們不是有一句詞語叫「痛快」嗎?三國時期的英雄關羽,曾中箭後刮骨療毒,當時沒有麻醉藥,痛苦難耐,關羽想到與馬良下棋,分散注意力,藉此減輕痛楚,某程度上來說都是不直面痛苦。古希臘大哲學家柏拉圖說:「快樂和痛苦從來不會同時降臨到一個人身上,但是如果你追求其中之一,並且有所體會,你便不得不體驗到另一個,它們就像受同一個大腦指揮的兩個軀體一樣。」柏拉圖説得對,我們過度重視快樂,亦過渡逃避痛苦。所以,我們對於一體兩面的痛快,只著眼幸福快樂,卻對痛與苦非常無知。古人說:「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即是說,生活痛苦多於快樂,我們就是怯於直面痛與苦,而當痛與苦殺到埋身時,往往不知如何應對。
沒有超越痛苦的快樂,都不是真實的快樂
中國成語包括痛與快的論述,如苦盡甘來、先苦後甜、苦樂參半、苦中作樂、苦口良藥等等,其實就暗藏警示我們千萬別天真,只要樂而不要苦,苦與樂原本就是並存的。
既然痛苦必然充斥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逃也逃不了,到最後,我們還是會鼓起勇氣去面對。尼采說人是最勇敢也最容易痛苦的動物。常言道,追求快樂是人的本性,痛苦理所當然是我們想要避免的。但有時候不盡然如此,人類確實能夠從許多負面的經驗中得到快樂,舉一個簡單的例子,跑十公里的馬拉松很辛苦,肌肉異常劇痛,但就有不少人願意付出痛來換取跑的樂趣與意義,香港影星周潤發就剛剛跑完他覺得很愉快的賽事。所以,合宜的或是能承受的痛苦,可以是快樂的嚮導,還能將痛苦升級轉化,展現更多面對困難痛苦的韌性力量。
佛家講人生的苦難分成兩種,一種叫做「痛」(pain),一種稱為「苦」(suffering)。我們常說痛苦,其實,痛與苦是兩碼子的事。生病時避不掉「痛」的煎熬,而苦就是不願意接受痛。常人因痛而得苦,有韌性的人可以因痛而減輕苦,甚至不苦,反而痛快。
「痛」是肉體上的,例如當身體受到種種折磨、傷害、或是被東西打到、撞到時,神經一定會感覺到疼痛,這是人體的正常現象,否則就不是人類,痛的根源是因為人的生命比許多動物更脆弱,簡單如我們被縫針輕輕刺一下,有一滴血流出來,都會產生痛感,提醒我們下次要小心面對。當然,有人說心痛有時候比肉痛更難受,真的,那已經是苦了。那麼,「苦」又是指甚麼呢?苦有很多類型,例如生、老、病、死本身就是非常辛苦的事;看到自己隨著時光流逝而年老力衰、疾痛纏生,心裡卻不願,也不甘心承受時,就會覺得很苦;再者,當一個人面臨死亡,無論是自己或是親人過世,心裡都會遭遇很大的衝擊而無法接受,這更是苦中之苦。
苦是因為我們不想面對亦不想承受,而苦苦掙扎而來的。身心醫學家告訴我們,痛是避不掉的,我們需要接納它。我們不得不接納必然之痛,如牙痛或產痛,不執著於追求一個「無痛的人生」,就不會覺得那麼的苦。所以,從小在家,又或是在校,都應該教導孩子學習與痛共處的能耐,常常練習與痛共處,我們忍受痛苦的能耐就會越來越強,在不知不覺中,我們及孩子就能跳出習慣已久的安逸「舒適圈」,再來的痛與苦就不會對我們構成致命的威脅了。我們不是從小教導孩子要「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嗎?
那含淚播種的人,必含笑獲享收成
我們對痛苦這個啞巴實在存有很多無知與誤解。易言之,如果我們對痛苦有更寬更廣更深的理解,同樣的痛,會產生更弱的苦,甚至能等閒視之。
談到如何學習承受痛苦,離苦得樂,不得不提存在主義哲學家兼意義心理治療學派創始人弗蘭克(Viktor E. Frankl),弗氏是奧地利人,是虔誠天主教徒。一九三○年和一九四九年分別從維也納大學獲得醫學博士和哲學博士,二次大戰後,被關在集中營,受盡折磨與痛苦,妻女更被關進瓦斯房中毒身亡。戰後,創立獨樹一格的意義治療法。
弗氏在集中營中,親眼看到那些富可敵國的財閥、權傾朝野的政客、才高八斗的學者,都一一被勞役死或自殺死,死因皆只有一個,都是承受不了失去一切而痛苦致死。弗氏在集中營大徹大悟,明白如果能賦予眼前的痛一個意義與價值,承受苦的能力就大大提升。離開集中營後,弗氏創立意義治療法,解說人面對傷害受苦而能步入幸福快樂有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必然震驚、失望,而接著進入第二階段,就是會為自己營造出一個冷漠的保護殼,用來抵抗世界與自己。只有到了第三個階段的超越:小我消失、感性昇華,始能重新愛人與愛這個世界。換作悲觀主義哲學家 尼采的名言,懂得為何而活的人,幾乎任何痛苦都可以忍受,還有就是打不垮我的,將使我更形堅強。
幸福快樂不等於物質生活豐盛
中醫有句名言,通則不痛,痛則不通。也許,我們對痛的理解真的很不通,所以才會苦,苦到盡頭就要自盡,而不知道其實「苦盡」就是「甘來」。
離苦尋樂是人之常情,各國政府皆以能提升國民幸福快樂指數為政績,聯合國每年都會發佈年度各國快樂指數排名,通常都是北歐國家遙遙領先。相反,日本、中國、英國及美國等經濟超級強國,快樂指數真的丟人現眼。就以快樂排名前列的荷蘭為例,努力從家庭到學校至社會,倡議Niksen,即樂在無所事事中,其實就是說簡約樸實就是最幸福快樂的生活。
今天的澳門,快樂指數從國際學能測驗(PISA)到本地的調查,都很不理想,澳門人真的很不快樂。亦是因為這樣,澳門的自殺率一直高企不下。也許,特區政府已經盡全力派錢,盡全力搞旺澳門,無所不用其極地祭出「新馬路任我行」。其實,一切讓澳門旺起來的措施說穿了就是很物質享樂的。
事實上,物化的社會只會讓人更加痛苦,讓小孩子更不懂得體驗痛苦的人生價值,誤以為痛苦可以用物質享樂淡化,甚而取代,這真是荒天下之大謬。
痛是生活的紅燈,在提醒我們要好好停一停,再往前走;痛亦是人生的指標,告訴我們那裡出了錯,而必須好好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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