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雀無聲」這句連小學生都熟悉的成語出自蘇東坡的一首詩:「廊腰縵轉,檐牙高啄,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鴉雀無聲,萬籟無譁,寂寞深宮事可哀。」這段出自蘇軾的《赤壁懷古》系列詩中的一首,也可能是《念奴嬌·赤壁懷古》的另一版本或其他詩詞作品中的句子,不過,為總是夜夜失眠,要借助「鴉雀無聲」的寧靜時刻才能詩興大發的蘇東坡,「鴉雀無聲」當然是最好不過了。
不過,世界總是要往文明永續發展的路走,在在需要多元的聲音與意見,彼此交鋒,如琢如磨,器量寬厚,才會真正進步。法國伊夫林.比阿特麗斯.霍爾寫過一本《伏爾泰的朋友們》的書,其中寫了兩句流傳後世的名言:「我並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是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其實,早在古希臘及春秋戰國時代,諸子百家爭鳴,展現東西方哲學與文明世界的黃金時代。
每天清晨,太陽初升,鳥兒總會在窗外的樹間穿梭覓食,同時發出好聽的鳥鳴聲,就算偶爾聽見吵耳的烏鴉「豆沙喉」叫聲,又或是夏日吵耳的蟬鳴聲,但總比了無聲色生意要好。如果這個世界變得「鴉雀無聲」,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提問的人如提燈的引路人
古希臘的雅典廣場,在黃昏時分顯得格外寧靜。風吹過學院門前的石柱,傳來微弱的沙沙聲,彷彿是萬千思緒無聲地爭論,又彷彿是歷史在低聲嘆息。那個曾經日日在這裡與青年醉心辯論、質疑權威、挑戰常識的哲人,今天靜靜地坐在監獄裡,等待喝毒堇汁。他的名字是蘇格拉底,不是一個殺人犯,也不是一個叛國者,他所犯的所謂罪行,只是不斷「提出問題」。
在雅典民主最繁華的年代,蘇格拉底行走於市集、學院與神廟之間,向各階層的人提問。他問政治家「何謂正義」、問詩人「何謂靈感?」問士兵「何謂勇敢?」問藝術家「何謂美感?」問教師「何謂教育?」通常,對方以為蘇格拉底正在製造一個讓他們表現的機會,遂開始口若懸河。不料,蘇格拉底會問對方所知所見的理據從何而來時,卻往往令對方詞窮理屈。蘇格拉底就像一面鏡子,照出每個人知識的盲點、自以為是的荒謬。
起初,人們被他的智慧吸引;但很快,他讓人感到不安,甚至憤怒。特別是那些擁有權力的人,議會中的雄辯者、神職的代言人、以詩為名的空談者。他每次質問,總讓他們非常難堪。這個人不但不服從傳統,還讓青年們開始質疑父母、教師與城邦的制度。他不說「答案」,他教人質疑一切被奉為神聖的權威。於是,蘇格拉底不是問題的提出者,而被當作問題本身。
審判的靜默
公元前399年,一場審判悄然開始。蘇格拉底被控以兩項罪名,一是荼毒青年、二是不敬神明。控告者米利都、阿尼圖斯與呂孔聲稱,蘇格拉底的哲學行為,讓年輕人失去了對傳統的尊重,動搖了對城邦的忠誠,動搖了云云眾生對神祇無限崇拜。但是,所有人都明白,這不過是一場政治審判,是一場徹頭徹尾的「解決提出問題的人」。
蘇格拉底不是第一個挑戰傳統的人,卻是第一個讓整個社會「尷尬」到不低頭無語的人。他讓雅典人不得不正視,過往所信仰的,到底是什麼?是智慧?還是盲從無知?
法庭上,蘇格拉底面對五百名來自社會各階層民眾的陪審員自辯說:「我不是教師,我從未收過學費。我只是像助產士一樣,幫助人們把思想生出來。」他並未低頭,也未求情。他堅持他的立場,甚至說:「一個不經省察的人生,不值得活下去。」這句箴言,像針一樣刺入那些已放棄思考、只圖安穩的靈魂。他沒有激怒法庭,是法庭無法承受他的清醒。最終,他被判死刑,判服毒堇汁。當這杯毒汁送來他面前,他問說:「我該怎麼做?」獄卒答道:「你只需要喝下去,走動走動,直到雙腿感到沉重,然後就此躺下,毒藥就會發揮作用。」當他感到下腹也漸漸發冷,就說出他最後的遺言:「克里圖(Crito),我欠了阿斯克里皮烏斯(Asclepius)一隻雞,你能記得幫我還嗎?」「我會還的,」克里圖答道,「還有別的事要辦嗎?」蘇格拉底反而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聽到他動了一下,侍衛揭開頭蓋查看,發現他已雙眼無神,於是克里圖闔上了他的眼睛和嘴巴。那一刻,全場鴉雀無聲。
為什麼不能留下蘇格拉底?
很多愛好哲學的朋友,讀到這一段史話時,不禁問蘇格拉底只是一個能言善辯的老人,為什麼要殺他?因為,蘇格拉底提出的不是「可控制」的問題,而是暴露「體制不善」的問題。他挑戰的不是個別的錯誤,而是整體的無知。他讓人意識到,我們以為知道的,其實都不知道。這樣的提醒,是一種顛覆。對既得利益者而言,蘇格拉底的存在,就像清楚看見鏡子裡的瘡疤般不能接受。對雅典體制而言,蘇格拉底的存在,整天釘著人們的無知及政府的專橫,就像「牛虻」刺進厚厚的牛皮,讓牛很不自在,但又甩不料,非常不爽,欲除之而後快。蘇格拉底死後,雅典沒有因此變得更自由、更理性。反而在後來的政治鬥爭中日益衰弱。失去了能質疑自己的人,城邦只剩下一群習慣點頭的人。尚好,蘇格拉底的智慧卻流傳後世。
歷史告訴我們,提問者就是吹哨人
蘇格拉底的個案這並不只發生在雅典,歷史不斷重演同樣的情節。哥白尼說地球不是宇宙中心,他的書被禁;布魯諾說宇宙無邊無界,他被燒死;伽利略說地球會轉,他被迫道歉;吳晗寫《海瑞罷官》,結果不是海瑞被罵,而是吳晗被整肅。李文亮醫生是新冠肺炎的吹哨人,結局眾所週知。這是一條血淚的傳統路線,提出問題,說出真話,代價不菲。
當一個社會習慣讓「提出問題的人」沉默,真正沉默的,不只是他,而是整個時代。回望當今社會,類似蘇格拉底的角色仍在發聲,如吹哨者、記者、異議者、改革者。他們指出制度的漏洞,揭露企業的醜聞,挑戰權威的敘事,但結局往往如出一轍, 說出真相的記者被控告毀謗, 揭露醜聞的員工被「內部調查」, 倡議改革的學者被貼上政治標籤, 舉報貪污的官員,被冷凍、被調職、被迫退休……
我們一次次看到,問題沒有被解決,而是那個提出問題的人「消失」了。這正是當代版的「毒酒」。是一種社會性的排斥與冷處理。蘇格拉底死後兩千多年,柏拉圖的《對話錄》仍在世界各地的課堂中被朗讀。但我們是否真的聽見他的聲音?每個時代,都需要蘇格拉底。但每個時代,也都有一群人想讓蘇格拉底閉嘴。他們也許成功了,他服了毒酒,死在牢房裡。但他留下的問題,像毒酒一樣滲入歷史的血脈:你敢不敢問?你敢不敢答?你敢不敢承擔一個清醒者的孤獨?你敢不敢在一片沉默中,成為那第一聲打破靜默的「為什麼?」
拿破崙在1808年重組法國教育體系,設立了現代意義上的「高中課程」與「高考制度」,哲學被列為最高年級的核心科目,目的是為法國訓練思辨與倫理判斷,使人能為社會公共利益服務,而不僅是服從權威。
法國自拿破崙開創盛世後,他要求教育部門把哲學課定為正式課程,他要求每年高考,哲學考試必須及格才能上大學。幾乎,每隔幾年,柏拉圖《斐多篇》或《蘇格拉底的辯護》的考題會再次出現。經常要問學生蘇格拉底被判死刑是公義的決定嗎?蘇格拉底對死亡與靈魂不朽的看法是怎樣?死亡是否是壞事?靈魂與身體的分離意味著什麼?都是搲破大腦都沒有標準答案的申論題。
法國經歷過拿破崙戰敗(1815)、普法戰爭割地(1870)、二戰德軍占領(1940)之後,哲學教育成為文化尊嚴與精神抵抗的象徵。法國教育下一代懂得何為自由、正義、尊嚴,從而不再重蹈被瓜分、被操控的歷史,常珍惜提出具哲學底蘊問題的人。
「鴉雀無聲」也許為詩人作家是福,但為社會進步可能是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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