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時,記得讀過沈復先生的名作《浮生六記》之〈閒情記趣〉,印象非常深刻。因為,我輩兒時,一到夏天,蚊患處處,父母睡在蚊帳裡,我們兄弟就席地而睡,蚊子叮咬司空慣常。不過,有時候,都會偷偷躲到父母的蚊帳裡,當然亦會發現蚊子乘虛而入,在蚊帳裡如沈復說的「群鶴舞空」。
「余憶童稚時,能張目對日,明察秋毫。見藐小微物,必細察其紋理,故時有物外之趣。夏蚊成雷,私擬作群鶴舞空,心之所向,則或千或百,果然鶴也。昂首觀之,項為之強。又留蚊於素帳中,徐噴以煙,使其沖煙飛鳴,作青雲白鶴觀,果如鶴唳雲端,為之怡然稱快。」多年以來,這一段很優美的文字仍然能背誦,發揮心靈慰藉的作用。人到退休之年,針砭時政有時,閒來讀書有時,種植養魚怡情養生有時。
從羨慕大姊養金魚開始說起
自小家貧,父親獨力養活一家八口,母親偶爾從工廠拿手襪回家加工幫補家計。大姊讀完小學二年級,父親已無能力再付學費,只好要求她輟學。從此,大姊開始進工廠釘珠繡片,傍晚收工還拿回家,挑燈夜釘。慢慢,家境稍有改善。大哥高中畢業,本來考上台灣大學讀化學,可是,父親算來算去,還是無法拿出四年的學費及生活費,大哥亦只好放棄,白天當記者,晚上讀大學函授課程。
大姊是個手腳技術很厲害的女工,整家工廠她的表現最卓越,亦是按工件賺最多錢的。正因為如此,父親、大哥及大姊三個人工作,家庭經濟明顯改善。大姊再不必把全部賺取的薪金給母親,每月都可以留點私己錢。
兒時一家八口困在一個劏房,鹹魚白菜鹽油飯也好好味。家境好一點,大姊經常給我錢去賣草地一家已經結業多年的燒臘店加餸,她最愛吃白切雞腿,我們就吃叉燒珍肝,在七十年代初期的澳門,已經是很不錯的享受了。
有一天,大姊從草堆街一家玻璃店買了一個像痰盂罐的魚缸回來,盛滿水後,又帶我到營地街,買了兩條大肚金魚及一小包紅蟲,她將兩條金魚放進缸裡,適應新環境後,就叫我用牙籤撥一點紅蟲進缸裡,眼看著金魚迅速把「生勾勾」的紅蟲大啖大啖的吞下去,真的既有趣又過癮。我心想,有一天,我賺到錢,都要養一缸金魚。
一別三十載,再續養魚夢
為大姊而言,養金魚只是即興消遣,沒有打氣濾水的魚缸怎能真的養活金魚呢!一個多禮拜,大姊把氣絕的金魚屍骸清理,魚缸贈予友人,就將一切拋諸腦後,再尋覓新的玩意了。直到今天,她依然不知道,當年多愁善感的我,也曾為魚兒掉下男兒淚。很快,大姊很大手筆買了一台雙喇叭唱機,天天播台灣歌后姚蘇蓉的〈今天不回家〉。
我大學畢業後,很快就成家立室,養兒育女,亦忙於工作,百忙中亦抽空做點社會服務。養魚夢已經拋諸九霄雲外了。到了最小女兒出生,三哥送來一個超大魚缸,腦海裡的養魚記憶歷歷在目,遂下定決心,養一缸似模似樣的金魚。萬事俱備,發現竟然可以為繁忙的家庭生活添一點停頓稍息的空間。更沒想到,襁褓的小女兒竟然定睛看著游來游去的金魚。於是,每當有空,我就把一張摺臺挪到缸前,把小女兒放在臺面上,臉朝魚缸。真有趣,魚缸竟然可以成為小女兒最鍾愛的褓姆,而我就可以坐在旁邊,一邊留意小女兒的動靜,一邊備課改學生作業,真是一樂也。
始料不及,無心插柳,種下兩個女兒珍惜一切生命,熱愛寵物的個性。大女兒比妹妹大十歲,有氣有力,每當我要換魚缸水時,她都會主動當助手,如從缸裡撈起金魚,拿起刷子擦乾淨魚缸的污垢等。遇上有魚生病時,就會滴藥水,試圖救牠一命。不幸有魚反肚時,她就神情哀傷,用心幫忙處理魚的後事。然後,又會跟我去街市、甚至跑拱北買金魚。多年以來,大女兒只鍾情蘭壽這個品種的金魚。小女兒漸長,要很費力應付學業,而我亦換了更艱鉅更耗費心力的工作,隨著魚兒自然死亡,養魚又告一個段落了。
當學校領導繼續養魚夢
二○○二年,我放棄澳門大學教育學院講師的教席,跑到一所教會學校當校長。很想給學生多一點自然生態體驗,於是,在分校操場打造了一個「耕心農場」,邀請生物老師及喜歡栽種的老師組成一個團隊,帶領中小學生學習有機種植,讓他們學會用心耕作比是否有果實收成重要的人生觀。
後來,想要給一點動感的靈性教育給學生,於是,在正校的幼稚園一旁,打造了一個有假石山的小魚池,石山中央造了一個加大碼版、傾斜狀的咖啡色紙砂壺,壺嘴有水源源不絕流到池裡,還在壺身刻上宋朝理學大師朱熹的〈觀書有感〉名詩:「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多年以來,我站在遠處,凝視過很多老師學生默默站在魚池旁,心靈神會這一首詩,看著魚兒在水中游來游去,的確覺得有洗滌心靈,甚至有活水療癒啟發的果效。
記得有一天挨近傍晚,正要回家,一個高中女生站在魚池邊沉思。突然,問我能留下跟她聊一聊嗎?我說可以,她說是高三應屆畢業生,已經考上大學中文系。她問我說,校長為何經常站在魚池旁,邊觀魚邊思索呢?我說每當工作感到煩躁時,總喜歡跑出來透透氣,看著魚兒無憂無慮,頓時會感到輕鬆自在。女同學馬上惠子上身,展開公元前三百多年的「濠梁之辯」,質疑我非魚,怎知道魚是在快樂地游還是困苦地兜兜轉轉。
我是個輔修中文的師範生,當年還跑去中文系旁聽莊子專家黃錦鋐教授的課,對於老莊哲學亦懂一點皮毛。黃教授訓誨我們,世人只把焦點放在惠莊之之辯誰勝誰負,他認為莊子根本無意跟惠子辯論,反而是「對話」。當惠子提出「安知魚之樂?」這一問時,很多人錯誤理解為「怎知道魚是快樂的?」可是,從語法修辭來看,應理解為「安知魚之樂」而不是「安知魚樂否」或「安知魚樂乎」?惠子的意思應該是「如何知道魚的快樂是怎樣的?」或「怎會明白魚的快樂?」這一點很重要,黃教授補充說,莊子最後說的「請循其本」和「已知吾知之」,都是指魚的快樂狀態。「循其本」的「本」是莊子對「魚之樂」的主觀了解,所以才會用「出游從容」,這是魚的快樂狀態。當然,惠子可以繼續糾纏下去,但是,莊子已經表現出賞魚得樂的態度,至於魚真的是快樂還是不快,我們又不是上科學課,不必為真與假而雄辯滔滔。我拋完書包後,女同學似有所領悟,跟我說她越來越喜歡中文,讀中文實在帶給她無窮樂趣,這點我當場表示非常贊同。
意外的死亡與意外的小確幸
大女兒搬出去住後,無改初衷,依然在家養了一缸蘭壽金魚,夜幕低垂,帶著忙碌工作一天的疲憊身軀回家,打開缸燈,坐在缸前,享受魚之樂。前幾個星期,大女兒有幾天假期,坐上廉航飛機到了台北,跟同窗友好一聚。很快,假期結束,回到家嚇然發現停電,極速衝向魚缸,打開手機電筒一照,所有魚都反肚浮上水面,大女兒頓時幾近崩潰。花上好幾個小時,才從無止盡的追悔重返人間,收拾心情,收拾一切。我跟她說切勿自責,世時無常,要學習慢慢平靜過來。前幾天,大女兒告訴我,傷痛暫且告一段落,再買新魚,從新投入一段新的魚情之樂。
我退下所有工作的火線後,專心讀書寫字,花更多時間湊孫子,當然要重新上路,養一缸小魚。我的魚在下環街路邊魚檔購入,一條五元,一整缸魚都只是五十元左右,蹲在魚缸前,凝視只有七秒鐘記憶的金魚,畢時自勉要跟金魚學習,是非對錯,恩恩怨怨,不必牽掛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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