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留意香港新聞的朋友,也許仍然對前中文大學醫學院副教授許金山的殺妻女案有印象。二○一五年,許金山涉嫌以一氧化碳注入瑜伽球置於車廂內毒殺妻女,當時震撼全港。二○一八年許金山被裁定謀殺罪成,判囚終身。
今年一月八日,香港懲教署赤柱監獄舉行證書頒發典禮,向過去一年報考本港各類課程及公開考試的多名在囚人士頒授證書。其中,被判終身監禁的阿俊(化名),經過二十四年鐵窗苦讀,在獄中由會考開始學習,到今年成功取得都會大學教育博士,成為首位獲本地大學頒授博士學位的在囚人士。
聽罷這兩個故事,前者會讓人髮指,後者讓人欽佩。同樣是有博士學位,同樣都是干犯謀殺罪,亦同樣被判終身監禁,為何兩者予人的觀感會有天壤之別呢?這個問題涉及道德判斷、社會觀感,以及人性和社會規範之間的複雜交互作用,值得大家一起思緒飛揚。
先看看許金山博士涉嫌殺人故事
二○一五年五月二十二日下午,許金山妻子駕駛黃色德國寶馬牌轎車與次女外出,不久駕至西貢西沙路西澳村對出巴士站時,雙雙暈倒車廂內,經途人發現後送院,經搶救後不治。經法醫解剖發現兩人血液中的一氧化碳濃度達50%,懷疑吸入高濃度一氧化碳致死,但由於許金山當時有不在場證據,只好放人。許金山曾誤導警方是車輛機件可能有問題,以致一氧化碳滲漏,但調查該車輛維修情況,涉及其故障碼,需由寶馬的德國總公司解碼,最終國際刑警向德國查調,才得知一氧化碳並非來自車輛故障。換言之,許金山說謊。原來,警方發現四月八日,供應商曾把一瓶容量充達6.8立方米、純度99.9%的一氧化碳,送至許金山工作的中文大學李嘉誠醫學大樓內,購買者是中大矯形外科及創傷學系研究助理教授周昊翹,而他目擊許金山把一氧化碳注入兩個瑜伽球內並帶走。許金山訛稱此舉是為了滅蟲滅鼠,但警方查問過許金山的家傭,指案發前五個月都不見有老鼠蹤影。反而,家傭卻目睹兩人離家上車時沒有帶上瑜伽球。最終陪審團一致裁定許金山兩項謀殺罪成,依例被判終身監禁。二○二四年十二月,許金山案在高等法院重審,今年一月十四日上午,陪審團一致裁定他謀殺罪名成立,維持囚終身的判決。許金山堅稱不是因婚外情而痛下殺手;作為學者,亦不會愚蠢到將一氧化碳注入瑜伽球殺人,堅稱這是一場意外。不管如何,許金山妻女吸入過量一氧化碳而死,是鐵一般的事實,亦是一齣讓人扼腕的家庭慘劇。
這宗羅生門案件尚在重審中,到底許金山是殺犯,還是清白之身,仍是一個謎。不過,許金山讀到博士,是有名望的大學教授,卻被判殺妻女,不管最後判決如何,其聲譽與前途已盡毀,予人道德淪喪的觀感亦難以洗脫。
後看殺人犯阿俊讀博勵志故事
一月八日,香港赤柱監獄舉行證書頒發典禮,向多名在囚者頒發學業證書。脫下穿了二十四年的囚衣,現年五十一歲的阿俊(化名)披上博士袍,終於不用隔著冰冷的玻璃與雙親深情擁抱。
廿多年前,阿俊是個血氣方剛的青年,自認價值觀極端偏頗的他,干犯了殺人罪,一九九○年被判終身監禁。只讀完中四就輟學的阿俊,在獄中深切反省,「人生是甚麼」、「自己做錯了甚麼」等問題一直困擾着。「當初犯案時道德觀出現問題,道德底線好低,所以先會犯案,我嘅道德觀令我經常不介意犯法」,期望透過讀書尋找答案。
阿俊不想在監獄虛度光陰,在獄中考過二○○○年的會考,之後,讀過心理學學士課程,拿到學士學位後,阿俊再升一步完成碩士課程,於二○一二年畢業。阿俊越讀越有興趣,越讀越變得堅毅,於是,再報讀都會大學的教育博士課程,但中間多次未能通過公開遴選,到二○一六年才獲錄取。錄取不等於可以上課,在囚人士修讀課程的費用全靠社會人士資助,課程內容亦沒有優待他們,與在學學生無異,幸運之神臨於阿俊身,終於獲得有心人資助他讀博士。整整花了八年時間,沒有上網,只靠教授面授,還有託親友送相關文獻紙本,好不容易耗上四年時間完成以在囚人士求學為主題的博士論文,題目為《監禁的概念、羈押學習的概念及其相互關係》(The Conception of imprisonment, Conception of learning under custody and their interrelationship)。二十四年磨一劍,到底這趟旅程阿俊學到甚麼,或者可以從他博士論文的結論中窺探。阿俊的論文探討在囚人士的學習動機以及困難,其中一個發現是,令在囚人士最有動力學習的方法,是令他們有「Be a better man」的心態。鐵窗下進修逾廿四載的阿俊,成為香港首名在囚期間取得本地大學博士學位的人,亦是世界罕有能在獄中完成博士學位的囚犯。
阿俊接受訪問,娓娓道來在獄中讀書的困苦。首先,懲教署有嚴謹的安全考慮,與一般人自由地學習「完全不可以比較」,監獄只會提供電腦,但不能上網,難以蒐集文獻資料,加上阿俊的英語水平不高,要比常人花更多時間查字典,他笑言那本厚重的字典已伴隨他二十多年,甚至用來代替枕頭。不過,他說最辛苦是面對身邊人的冷言冷語:「你要坐牢,沒前途、沒人生、沒希望,為甚麼你還要讀書?」慶幸多年以來,有不離不棄的家人支持。阿俊有多次想過放棄,但每次父母來探監時,都會勸勉他不要放棄,誠如父母從沒放棄過他一樣。
在頒授證書臺上,阿俊哽咽問爸爸:「今天我這個小小的成就,不知可否成為你心中的驕傲呢?」其父在旁不斷用紙巾拭淚,稱阿俊的努力不枉費,盼他「繼續、繼續努力」。阿俊透露在獄中學習的艱辛,又指他十多年前出席同類儀式,當時母親表示:「你咁大個仔我都係第一次攬你」,自此,他用功讀書,就是希望每年都有機會給母親一個擁抱。
阿俊自知犯了大錯,亦接受終身監禁的刑罰。可是,如有出獄機會,阿俊希望到教會事奉青少年,以過來人身份幫助他們。展望將來,阿俊指自己的英文水平只是僅僅足夠完成博士論文,正修讀英文語言研究,預計明年畢業。
讀完博士後殺人VS殺人之後讀博士
博士象徵著受過高深教育、有專業知識和非常理性,因此社會對博士的行為期待更高。當一個博士去殺人,這種行為被視為極端違背社會對其身份的道德期待,會產生更強烈的震撼和譴責。在先擁有正面的社會身份後再犯下罪行,人們往往會覺得這是一種「墮落」或「背叛」,因此更容易激起憤怒。人們傾向於認為,擁有高深知識和專業理性的人更有能力控制自己的行為,因此他們的殺人行為更容易被認為是蓄意或冷血,因而引起更強烈的道德譴責。人們對於「知識分子」的形象通常帶有理性、謙遜、善良等正面特質,因此當博士殺人時,這種反差會引起更強烈的情緒反應。
殺人犯的身份已經帶有負面的社會標籤,他們完成博士學業則被視為一種「正向反轉」。這種行為雖然不能抵消他過去的罪行,但在道德層面上,常被解讀為努力改過自新的表現,甚至可能受到讚賞。在先有負面行為後進行正面行為,人們通常會認為這是一種「彌補」或「進步」,因此容易產生寬容和欣賞。這通常被視為一種努力改變命運的積極行為,符合社會對「人性本善」的期待,因此道德觀感較為正面。相比之下,殺人犯原本已被視為「墮落」或「邪惡」的化身,他們讀完博士則是一種符合人們對「救贖」的想像,反差較小,
這種觀感與道德判斷的差異,反映了社會對於不同身份的期待,以及對行為順序和動機的敏感性。博士殺人被視為知識的墮落,而殺人犯讀博士則被看作人性的進步。這兩者的對比,其實揭示了社會對道德、身份和救贖的深層偏見與期待。所以,許金山殺妻女被千夫所指,十惡不赦;相反,阿俊卻被指猛然覺醒,勇於悔改自新,贏來不絕的歡呼之聲。
目前,澳門監獄與聖若瑟大學合作,開設社會工作及工商管理學士課程,期盼在囚人能在獄中提升學歷,以便出獄後更容易重返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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